《英雄大爱》第六章 天上人间情未了

第六章 天上人间情未了

如果稼先在,我就不会有这些烦恼忧愁了

许鹿希经过几年的努力,采访了100多人。每当她采访不方便时,就让孩子跟她一起去。采访的过程没有想象得那么顺利。有时候跟人家约好了采访的时间,可是到那儿以后不是临时取消就是要再耐心地等很久。春夏秋冬,即便许鹿希愿意,可是孩子们未必能这样坚持下去。他们还有自己的工作、生活。他们现在正处在上有老、下有小的时期。

孩子们陪着母亲去采访,有很大一个原因是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的母亲再失望,但是时间长了也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那是19887月的一个夏日,又快到了邓稼先逝世的忌日。那天,许鹿希的儿子又陪着她出去采访一位熟人,那天的气温特别高,人在家里坐着还嫌热呢,更别说出去挤公共汽车了。许鹿希和儿子刚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一位曾经和邓稼先在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的儿子坐着自己父亲的车从他们身边缓缓驶过。看到这一切,孩子的情绪上来了:我们做这样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别人谁会理解?看看人家,全家团圆,房子、汽车和名声哪一样都不少。那一次的采访孩子还是陪她去了,但是孩子的话却在她的心中掀起了涟漪。

那天回来后,许鹿希迷惘的目光始终在屋内邓稼先的塑像前盘桓。许多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又一幕幕地出现。邓稼先活着的时候,由于工作纪律的要求,他们没有通过一封信,但那是有希望的等候。邓稼先去世后,许鹿希在心里千遍万遍地给他写过信,有怀念的衷肠,有劳累的诉说。她看着日历,又快到邓稼先的忌日了。他们夫妻因工作28年聚少离多,28年之后邓稼先又很快地离开了人世。她常常想,邓稼先是否知道她一个人有多苦!是否知道孩子们有多想他!难道就因为说过我支持你,就因为那至死不渝的爱?

那一天,从黄昏她就那么坐着,一直到天上的月亮开始移动。

月亮代表他的心,也代表她的心。她知道邓稼先是个快乐的人,当然也不愿意看到她这么忧伤。

为了尽量驱散弥漫在心底的忧伤,许鹿希拉开一头沉写字台的抽屉,把一张光盘拿了出来。这是一张朋友帮助刻录的贝多芬的欢乐颂光盘。邓稼先喜欢听这首曲子,并且会用德文、英文、俄文演唱。现在许鹿希想借这会儿安静的时候,自己也再听一听这首世界名曲。在音乐的旋律中,她不知不觉进入了音乐的意境。她在心里说:如果稼先在,我就不会有这些烦恼忧愁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和邓稼先一起欢乐的日子??

梦中见到了邓稼先

说来也奇怪,在邓稼先离世的这些年里,他经常在许鹿希的梦中送来他亲切的嘱托。特别是那天晚上,许鹿希在梦中见到了邓稼先。她看见丈夫肩上背了个书包,手里拿着一本书,像是去工作,又像是去学习。邓稼先看到许鹿希后站住了,许鹿希问:你上哪儿去?

邓稼先回答:老地方。

老地方在什么地方?我也去吧。

你忘了,老地方就是保密。你们要保重啊!

说着他深情地望了妻子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人生志业,心无杂念。丈夫的追求也就是她的追求。她的丈夫为了国家的平安,连命都搭进去了,活着的人吃点苦算什么呢?既然心已承诺,就应该坚持!

但是,现实中发生的许多事情不是说说就能解决问题的,因为对比太鲜明了。在邓稼先的同事中,很多人也是院士,很多人的学问也很高,而且是很熟很熟的,甚至住得很近。孩子们管那些人叫叔叔、伯伯,是很亲近的。可是孩子的父亲邓稼先却走了另外一条路,那么玩命地干,以至于自己的孩子很早就失去了父亲。

可以想一下,如果制造完原子弹就换人的话,或许,他们的父亲和那些跟他们父亲一样实干的人,也就不会那么累,也不会接受那么多辐射的影响,他们的健康也不会受到致命的伤害。

可是不干又怎么样呢?中国那个时候科学家不多,研究核武器的就更少。中国不能没有核武器,不能没有原子弹、氢弹,所以这一拨人还是从头练到底。

许鹿希说,我理解邓稼先他们,但是,我也理解孩子们。他们的父辈承受的压力,孩子们不知道,没看见。看到的又是这边被他们叫叔叔、伯伯的长辈有房有车的这一面,看到他们的孩子比自己享受得多的一面,所以心理不平衡。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是解放后出生的,没有见过洋人变成洋鬼子的情景,没有那种再也不受别人欺负的强烈愿望。所以,他们的情绪我理解,我不能责怪他们。孩子的工作要做,他们的情绪也要理解和引导。许鹿希这么说着,笑容中沁出一派清凉。

是的,因为生也有涯,文化和思想的传承是无涯的。

1986年邓稼先去世到1992年期间,许鹿希用了5年的时间,写成了第一本传记《两弹元勋邓稼先》。书出版后,许鹿希把书寄给了杨振宁先生。杨振宁先生在199329日给许教授回信说:

鹿希:

稼先的传已看完,写得不是最好,但稼先事迹动人,仍是极好的书。

可否请便中寄五册来美,十册去香港,我可以送朋友与图书馆(香港的,台湾的)。

匆祝



振宁

93
29 於石溪

收到这封信之后,许鹿希陷入沉思。杨振宁先生的评价应该说是比较准确的。因为他和邓稼先亲如兄弟,虽然他们也有数十年不在一起了,但还是了解邓稼先的为人、了解他对祖国的那份感情的。

许鹿希记得,邓稼先住院期间,经常念叨和他曾经度过艰苦岁月的还在一线工作的同事们,经常念叨谁谁去世太早了,要不然一定会有大作为,谁谁身体不好,应该早点去检查身体。谁谁还年轻,性子不要太急,积累了经验就会出成果--那是一份放不下的思念啊!

邓稼先和他的同事们为了国家的富强,甘愿吃苦奉献的精神如果不能写出来,或者写不好,就对不起邓稼先和他的同事们。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之后,许鹿希再次拿起笔,决定重新写一本《邓稼先传》。

它是很好的研究作品

许鹿希说,她又奋斗了6年,19986月再次出版了《邓稼先传》。这本《邓稼先传》是许鹿希带领他们的两个孩子共同完成的,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

许鹿希说:这次出版的《邓稼先传》,封面采用的是白底浅绿色环绕着邓稼先的像。这种设计象征着邓稼先的高洁和永生。书出版了以后寄给杨振宁先生,他看了以后就给我来了一个英文的电子邮件,现在我还压在这个玻璃板底下。这个英文的邮件,翻译过来就是鹿希,谢谢你的书,它是很好的研究作品,祝贺你!’”

《邓稼先传》再次出版后,得到了杨振宁先生的肯定。我知道他满意了,然后就寄了好多本给他,他外国的图书馆和朋友。这是一个6年。

前面用了6年初次写出的《两弹元勋邓稼先》八万七千字,这次再用了6年出版的《邓稼先传》17万字,前后共用了12年。

两本传记用文字构成了许鹿希特殊的精神世界,也是她在即将进入70岁时又一次为国防事业的奉献。现在国内外许多图书馆都有《邓稼先传》。它将为后来者提供宝贵的参考史料。

 

精神世界的追求是永不满足的。《邓稼先传》是文字的集结,虽然这次的出版比较成功和顺利,但是,还是有朋友认为,这本书没有达到预想的期望,还不能完全展示邓稼先的精神世界。许鹿希自己也认为,如果再出一本《邓稼先图片传略》,书中配上邓稼先的一些经典照片就更好了。许鹿希说干就干,她不顾年迈,再次选择了挑战。

如果你想念一个人,那么他就活着

布谷鸟一生只唱一首歌,那是在庄稼快播种的时候布谷,布谷的叫声。前面出版的《邓稼先传》是许鹿希带领孩子们努力的结果。从1998年到2003年,她又用了5年的时间, 200312月出版了《邓稼先图片传略》。

《邓稼先图片传略》出版的意图是要把那些照片和邓稼先的一些重要手迹都印出来,免得以后遗失。这是一本比较直观地、形象地反映邓稼先生活的文字加图片的传略。

《邓稼先图片传略》的外观颜色呈素净的米黄色,封面附有邓稼先双手比划原子弹的经典照片。封底若隐若现地印着中国男儿等字样。在这部《邓稼先图片传略》中,邓稼先的事业、爱情、友谊都得到了全方位的展现,特别是《邓稼先图片传略》中有两张九院在建立初期的计算工具--手摇计算器和电动计算器,令人非常感慨。

这两张照片形象生动地告诉人们,我国的第一颗原子弹是在怎样的条件下研制出来的。就像《邓稼先图片传略》中的题记说的那样:“1924年到1986年,一个短短的生命历程,在历史的长河中,似乎算不上什么,但这个对人类、对历史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的一生,却是值得我们追忆和展示的。透过这本传略,我们再次感受到了许鹿希的执着和追求完美的精神。

--您做这件事情特别地严谨。

我是像做科学实验、带研究生做科研一样,每件事情都有证据。

那是孤独而又漫长的日子。但是,每当许鹿希在邓稼先曾经用过的桌子上,整理和修改《邓稼先图片传略》的时候,她就仿佛感觉到邓稼先就在她的身边。不是吗,如果你想念一个人,那么他就活着。

就是在这个5年里,许鹿希决定把邓稼先所有的已经或者能够公开发表的科学文章结集出版。她要把邓稼先从24岁到美国读研究生起,到62岁在病房里的最后一刻写下的文字为止,在科学领域里跋涉的文稿全部整理出来,展示他们那一代科学家的科学思想和人文思想,那将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20081230日的那次采访中,进门后她就让我看一本《邓稼先文集》,并说要把这本书送给我。当时我很感动地连忙接过这本书。许鹿希翻开书的前两页让我看,我有些惊讶地说:全是英文?许鹿希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而是指着页面上的英文说:这是邓稼先的博士论文。再往后翻看,更让我疑惑了,我说:怎么是物理公式和数学公式呢?许鹿希说:对,这些都是不保密的,是当时邓稼先给刚刚调到核武器研制队伍中的年轻人编写的教材。

许鹿希停顿了一下,给我讲了出版《邓稼先文集》的过程。

许鹿希说:整理邓稼先的文集非常困难,很不容易找到他所有的材料。也就是说,出邓稼先的文集,就是把邓稼先所有不保密的文稿找出来,这让我费了很大劲。就说他1950年在美国普渡大学的博士论文吧,他是1950820号拿到博士文凭的,过了9天,829号就坐轮船回中国了,所以他来不及把论文的全文带回来,带回来的只是文凭。因为要出这个文集,我就请杨振宁先生帮助,他有朋友在普渡大学,从普渡大学研究生院把42年前邓稼先的博士论文全文复印件寄给杨振宁先生,杨振宁先生在1992428日邮寄给我女儿邓志典,她在保存一个备份之后,再寄给我,这篇论文才得以编入文集。你看,这文集中的博士论文是这样费劲搞来的,就这样,文集上的材料都是一点点找出来的。

 

邓稼先如果活着,他一定会做这件事

2002年的5月,安徽教育出版社的王宏金编审专程来京,和许鹿希一起审阅邓稼先公开发表的论文和全部着作手稿,同时,在征得儿女们的同意后,邓稼先的博士论文全文(英文)首次印刷出版。

--您怎么想到出了传记后又出版学术性这么强的文集呢?

许鹿希说:我一定要把这个文集整理出来。因为我相信邓稼先如果活着的话,他也一定会把这项工作做起来的。

“1958
年,刚刚开始研制原子弹的时候,组织上让邓稼先从各个大学调了许多优秀的大学毕业生,经审查批准,第一批调了28名大学生,后来称为‘28星宿,成为研究所的第一批青年骨干。可是那些毕业生都是各行各业的,有学物理的,有学数学的,有学外文的,还有学建筑的,学工程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要把大家团结到一起设计原子弹,大家必须要有共同语言,都得懂呀,学外文的他肯定不懂物理,什么中子、什么高温高压、什么状态方程啦。要形成一个团队的话必须得培训。那时邓稼先就自己讲课,课的内容都是自己准备的,那些授课笔记的很多内容就是现在出版的文集中的内容,是不保密的。

说到学习,那个时候由于是刚刚开始组织人手研究原子弹,还没有离开北京,邓稼先特别希望大家能够早点儿把业务知识熟悉起来。他希望大家在学习上能够抓紧,晚上劳动回去以后赶紧洗洗,吃点饭,坐下来学习。邓稼先也给这些年轻人做一些辅导,一般都要加班到凌晨一两点。

一次,邓稼先和年轻人又加班到很晚,由于邓稼先要回到北医的宿舍,得走一条原来是高粱地的高低不平的土路,年轻人不放心邓稼先自己回去,要送他。他有一部旧自行车,年轻人送他的时候他就推着车子跟大家一起走。北医的家属院有个规定,晚上10点半以后就关门了。四周没有围墙,都用铁丝网围着,传达室有个老头看门,因为经常加班到一两点,邓稼先就不好意思敲门打搅,大家就给他想了一个办法,让他钻铁丝网。

一个人拉着上面的铁丝,一个人拉着下面的铁丝,让他钻过去。他又高又胖,所以行动很不方便。只听到有衣服撕裂的声音,结果一看裤子刮了个口子。等他钻过去以后,大家又把自行车给他递过去。那天晚上,邓稼先刚进家门,裤子上的口子就被正在等候他的妻子许鹿希发现了。妻子那诧异的目光,让邓稼先无法开口解释。因为事先说好了,邓稼先的事情不能打听,所以许鹿希只好让他上床休息后,再给他把破了的裤子缝好。第二天,邓稼先穿着妻子缝好的裤子,歉意地笑笑,带着讲课稿又出门了。在北京,这样的日子大约有一年的时间。

头脑风暴

刚开始研究原子弹的时候,大家的学习热情非常高。李鹰翔说,技术民主是中国科技界的一个非常好的传统,类似于头脑风暴,大家坐在一起,有老科学家,有中层技术骨干,有刚毕业的年轻大学生,大家平等地进行讨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这里没有学术权威,只有科技工作者。不管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负责制造工作的技术工人,都可以到黑板上写出自己的想法,汇聚科学思想的火花。

那个时候风气非常好,因为大家遇到的问题都是新的,不论领导还是群众,都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不是说哪个领导对这个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他是权威就要听他的。邓稼先有一句话常常挂在口头:在学术问题上人人平等。

 

也就是说,无论你是大学生还是专家,只要有道理就可以说服别人。有时候研究人员为了某个数据到底是对是错争论得面红耳赤。这时候的邓稼先就能在争论中让大家冷静下来,细致地分析,他把这些人磨合得很好。有时候走在路上,他把人拉住,某某,你这个问题做得怎么样了?还要努力啊!所以大家都觉得领导同我们那么融洽,对我们那么好,我们也要卖力,再不卖力就对不起他,他交代什么事情,大家都愿意做。

我在查阅资料时特别注意到二机部的李觉副部长也在邓稼先主持的扫盲班上听过课。由于他经常在外地,就请邓稼先给他开小灶,进行启蒙教育,为他揭开神奇的原子世界的奥秘。许多核工业的老领导都是从邓稼先那里知道了在公元前420年希腊科学家德谟克利特便创立了原子论。经过2000多年的沉寂之后,在20世纪初,原子物理异军突起,取得的成果令人眼花缭乱。

1911
年,原子物理学家卢瑟福创立了原子核物理模型;

1932
年,德国的查德威克发现了中子;

1939
年,德国的科学家哈恩发现了核裂变。

不久,匈牙利科学家利奥·西拉德最先确认,用快速中子轰击铀核,在一定情况下,会引起原子大爆炸,其威力是不可想象的!西拉德以一个战略家的眼光看出,倘若希特勒掌握了这种武器,那么他就会称霸世界。于是,西拉德找到了爱因斯坦,请求这位世界上最着名的大科学家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写信,说明情况。

罗斯福收到这封信的2年零4个月后,才下达了研制原子弹的密令。这样,美国核物理学家奥本海默在洛斯阿莫斯开始了原子弹的理论设计工作,从而运筹了美国的原子弹工程,又称曼哈顿工程。他的最大贡献是指导美国成功研制了原子弹,有美国原子弹之父的美誉。

那个时候邓稼先为研制原子弹的参与者们普及核物理知识的手稿今天看来还是有着重大意义的。

为了让邓稼先的手稿发挥最大作用,许鹿希在邓稼先去世以后,把邓稼先当初为年轻大学生授课的笔记手稿整理好收藏了起来。这其中最主要的有电动力学和量子场论,还有群论,这三个是不保密的。当时在整理时许鹿希就想,以后如果有机会印出来就好了。

《邓稼先文集》于2003年出版,2004年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研制成功的40周年纪念,也是邓稼先80岁的冥寿。

邓稼先的手稿,90%还在保密室里保存

在采访中,我问许鹿希,这本文集对后来做这方面工作的人有什么意义?

对了,你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出版《邓稼先文集》,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其中的许多内容都非常珍贵,属于首次披露,是邓稼先参加核武器研制工作期间为在核事业路上跋涉的年轻人总结出的基础科学知识。邓稼先的手稿,如果是100%的话,现在有90%还在保密室里保存,文集中出版的这些顶多是10%。另外,在第一颗原子弹成功以后,在邓稼先的组织领导下,有100多位科学家,就是他们这个单位的同事吧,把他们设计第一颗原子弹的心血写成了一本很厚很厚的书,这本书叫做《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理论设计总结》。这是一本巨着,这本书到现在为止还是保密的。我曾经问过他们单位的人,这本书为什么现在还不能拿出来?回答是:只要一公开,各个国家拿着这本书,照着样一步一步就做出来了,这就叫核扩散。所以邓稼先还有很多着作都在他单位的保密室里。

 

说到这儿,许鹿希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停顿片刻,接着说,估计我在有生之年看不到解密了,来不及了。如果把他全部的着作出版,估计要很长的时间,50年或100年。那个时候就完全解密了。

75
岁校对101万字的《邓稼先文集》

2002
3月,安徽教育出版社准备出版邓稼先的文集,寻找邓稼先文章的时候发现,除了封存的绝密材料外,几乎没有文章可编,上世纪50年代邓稼先公开发表的4篇论文,总共只有一二十页,眼看文集就要落空。幸亏许鹿希珍藏了邓稼先三部专着的手稿,才使文集得以汇编。用珍藏两字一点也不过分,这三部手稿每页纸都用塑料袋套住,精心保存。这三部作品是邓稼先在1986年临终前写下的,是原子武器研究的专用教材!

半个世纪前的博士论文和《物理学报》上的文章,其复印件难免有不清楚的地方,邓稼先的表侄葛孟曾细心阅读,逐字逐句地进行了辨认。许鹿希更是用放大镜对文章中的每一个公式、每一个字母仔细校对。《邓稼先文集》的出版用了6年的时间,那一年许鹿希已经75岁了。

许鹿希欣慰地说,这是她进入老年之后十分艰难的一次奋斗。

在这里,我特别想告诉读者,20多年来,许鹿希为邓稼先出版书籍、文章,没有向他的单位要过一分钱,也没有要过一个人手帮忙,一切都由许鹿希和她的亲人们承担。

两个6年加一个5年,算上采访的时间,共用了20年还要多的时间,许鹿希说:我和邓稼先之间没有首饰相送,物质上的享受也没有,朝朝暮暮在一起的时间也只有5年。但是,我知道他需要什么,他知道我需要什么。我把《邓稼先文集》整理出来,是想让更多的青年才俊能够少走一些弯路,因为,这本书的专着部分是邓稼先的手稿,属首次公开出版,弥足珍贵。书中的三部专着是原子弹、氢弹等核武器研制工作的入门基础,有人戏称为敲门砖

许鹿希说,她特别希望读过这本书的年轻人能够明白才学和知识与中华民族强盛的关系。她说邓稼先也会愿意这样做的,只是他走得太快了,最后一年在医院里的短暂时间都用来为我们国家写那份建议书了。想一想,我们现在一个天上,一个人间,我把邓稼先想要做的事情完成了。当然,文集作者的署名是邓稼先。

他们一个天上,一个人间,还这么默契和同心。这一切,不要说他们那一代人感慨,就是现在的年轻人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文集出版的那一年是2003年,邓稼先已经逝世17年了。令人欣慰的是,这本文集出版以后,还获得了2004年第14届中国图书奖。20041214日的《光明日报》,刊登了第14届中国图书奖的获奖书目。《邓小平年谱》《邓小平手迹选》《邓小平画传》也同时获奖。

--刚刚您拿出中国图书奖证书的时候,我以为是奖给您的,因为这本书是您全力出版的。

是奖给邓稼先的。虽然是我整理好了给出版社的,并且帮出版社校对,但是,这毕竟是邓稼先的心血,可以说是物归原主吧。我在校对这本文集时,弄得很细,基本上没有出错,得了这个奖,我也非常高兴,因为这本文集是我自己来完成的,这一点非常自豪。出版社也很高兴,中国图书奖对于出版社来说是他们的荣誉。

--您真是追求真正爱情的典范!

 

你看过《居里夫人传》是吧,里面有一个小故事,对我们来说,非常有意义。

居里先生被马车撞了,当时就去世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悲伤,他的家人非常沉痛。第二天的时候,该居里先生上物理课了,教室里学生们都坐好了,就等着居里先生来上课,这时有人说居里先生不在了。这一说不得了,学生们在惊讶的同时,也在问今天的课还能不能上了,大家没想到的是,一打上课铃的时候,居里夫人穿了一套黑衣服稳稳地走上讲台,把书本翻开,第一句话就说居里先生上次讲到第几页,第几段,今天我接着往下讲。从此,这个物理课就是居里夫人替居里先生继续讲下去了。

这个故事让我非常感动。这就是深沉的爱,她完全能够理解居里先生要干什么,对吧?居里先生就是要把这个课讲下去,所以这个比任何的纪念都有意义。所以,我知道邓稼先如果活着的话,他就会把这部文集出版。内容只要能够公开的,他都会集结起来,因为这些非常有用。对于参与搞核武器工作的年轻学生或者研究生来说,这是基础。另外一点要说明一下,一般的像邓稼先这样院士级的科学家,很多人没有时间,有些人甚至不屑于去讲最基础的课程,而是去搞自己所专心的那一个最尖的、最偏的、自己最感兴趣的研究课题。

邓稼先在这方面非常好。他不计较这个,许多讲稿都是在半夜里写的,然后白天给年轻的同事们讲。

--能够刊印的这些手稿,您是怎么拿到的?

许鹿希说:因为邓稼先的讲稿有一部分不保密,在他病重期间拿到家里来了,他在医院的时候我们聊起过这些手稿,他告诉我,他写的这些东西还非常有用,是给年轻人打基础的。他最后希望写一部80万字的大书,可是因为要给中央写建议书,没有时间了,等他写完建议书以后,很快就不行了,一天到晚得输血呀,所以后来80万字群论就没有写完,只写了大约四分之一。他曾经跟我说过,他说希望病情能够稍微稳定一点,他就可以继续把群论写完。邓稼先想从电动力学、量子场论、群论,一部分一部分往下写出来,成为系列吧。他曾经跟我谈过,他想这样对培养年轻人非常好,可是他没做完就不在了。我想这个出版工作要靠别人做,没有人肯做,就是说还是我做比较合适。

--您比较了解?

我一点都不懂,可是我非常细心,出这本文集的时候,公式有时候很复杂,有的公式一页?##煌辏艹ぃ苋菀着糯戆妗N揖湍米诺思谙鹊脑逡坏愕愕囟浴!?/p>

--您75岁了,出这个书一点一点地对?

对,我想这是非常值得的,2003年我75岁,如果那时候不出的话,再往后,我生病住院住了几个月,我就没有那个精力了。

--很费劲?

很费劲。

这就可以回答上次你问的那个问题,夫妻之间的爱情不仅表现在卿卿我我或是朝朝暮暮呀,或者像电视上的有各种表情,外在的。

--对,您是很深沉的。

是很深沉的,我理解他需要什么,他也理解我,这是最好的。

--邓稼先去世很多年了,您还在想着为他出书,实际上就是上次您说你们从结婚那天,彼此就有了托付。您对邓稼先的这种深沉的爱,是跟国家的命运、国家的核事业联系在一起了。

我希望是这样。

 

--这是一个很高的境界。

那你这么理解就是夸奖我了,我希望是吧。也很高兴你能够理解我们。

看着文集中邓稼先的照片,我反复地思量着。照片上的邓稼先穿的衣服还是老样子的中山装,但是他的神态告诉我们,他并不需要自己的爱人给弄多漂亮的、多时髦的衣服。

许鹿希也一样,甚至在他们聚少离多的28年中,没有得到更多人的祝福,但是她没有怨言。

你会跟你的爱人分开多久?

在我知道了邓稼先和许鹿希的故事以后,我曾经给身边很多人讲过这个真实的故事,我也曾经问过许多人,如果你有这样一个爱人,让你们分开很久很久,你会怎样?我得到的很多回答是沉默。我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许鹿希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从不隐瞒自己终身的承诺:无论别人怎么看这个问题,我始终不变。

我通过采访100多人了解了邓稼先的事业。虽然我们分别28年,他又那么快地离开了人世,但是我介入了他的工作,反而感到离他更近了,我感到我们没有分开,我们始终在一起,因为有心的承诺。

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跟许鹿希第一次接触,我就觉得她的目光非常地温和,是话语间透着智慧的一位女性。接受智慧之人的启迪,当然是很容易的。

许鹿希的介绍让我们了解了过去那段不寻常的日子。她用温润的眼光看待28年的分别。但是,毕竟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中,现实中的困难会磨平所有的浪漫和幻想。

我没有怨言,家里这边,孩子和老人是我管,我的工作也干得不错。我理解他,他在1958年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我跟他说我支持你!那年我30岁。

从那时到现在,我一辈子都是支持他的。这种支持从没有因为任何原因包括我已经是年迈之人而放弃。他是在1986年去世的,因为邓稼先走得太快了,他得癌症的时候731号住院,再转过来729号去世,他实际上得病以后只有363天,这个时间非常短促,中间做了2次大手术,3次小手术。最紧迫的就是在363天里,邓稼先都在思考和撰写我国今后核武器进展的建议书。他最后的时间非常紧张。算起来,他一生整个的过程,没有留下一点时间给自己再整理一下还没写完的书稿和论着。所以在他去世以后,从1986年到现在的23年间,我想尽了办法,采访了很多人,只为了了解他,了解他们那一批人!

我已经80多岁了,我很高兴我们之间能有这样长久的感情。他对得起我,我对得起他!

在采访中,许鹿希曾经多次问我:我讲这些你能理解吗?我们能沟通吗?

不能说我对邓稼先和许鹿希的爱情理解得多么透彻,因为他们的爱是大爱,是超凡脱俗的爱情。但是,至少我可以理解,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爱情与国家的命运、国家的利益联系起来了。

他们的爱是高尚珍贵的,是穿越时空的。

许鹿希说:让我们的孩子和后代都觉得,这一对夫妻是真正的夫妻。只可惜他去世太早,走得太急。

我想,这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人世间没有特别完美的事吧。

在人间,许鹿希仍然坚守着那一份永恒的爱情。而邓稼先则在天空中深情地凝视着她,微笑和朝霞相映,目光和阳光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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