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昌 人”发 现 实 记

李占扬艺术网 08/14 15:42

 

        “许 昌 人”发 现 实 记

 

  李占扬

 

灵井地处许昌西北,距许昌旧城大约15公里。遗址区为灵井镇西侧的一个坑塘,由于泉水的作用,这里曾是一片不小的水域。

1949年前,灵井为许昌十景之一,誉为“灵泉瑞溢”。清《许州志》绘有《灵泉瑞溢图》,因在卫灵公庙(行宫遗址)内,俗称灵井。当地传说,此井年深日久,水质甘纯,井水冬暖夏凉,且旱不涸,涝不溢,十分宜人。同时,当地也还有另外一种传说,说是灵公庙上铜铃随风而动,声传数里,因铃灵同音,故称之为灵井。

那时的灵井颇不寂寞,许昌至禹州的官路出灵井街折向西北,灵井正位于其间。这条路曾是禹州陶瓷外运的通道。夏天,来往于斯的商人等,在此纳凉歇脚,饮马灵泉,侧看嵩山隐隐,近听泉水声声。冬日,水域间白烟枭枭,株株岸柳随风摇曳,片片树挂激起涟漪。

古往今来,逝者如斯,旧事如烟,这片泉水曾滋养多少生灵?而今看来,它不过是豫中任何一个村头都有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坑了,但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坑洼里,因出土了距今810万年的古人类头盖骨化石已闻名遐迩,慕名而来的游人不绝如缕。

遗址的发现与发掘

灵井遗址的发现缘于一次偶然事件。

1964年下半年,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科研人员周国兴和另外2人(灵井镇是中国科学院“社教”工作队的队部),住进了遗址东约百米的一座村宅里,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翌年春,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周国兴同村民数人,在泉眼以东的高台上刨坑栽树,他突然觉得锹下有些硬物,挖出一看,原是一块乳白色的石英石,职业的关系使他意识到,这里怎有这种石头?周围全是灰白色的粉砂土,按常理这种土质不应有石英块的出现。他联想起一件往事:1921年,瑞典学者安特生在北京周口店龙骨山考察时,也正是碰到几块石英碎片而引起注意,成就了著名的北京猿人遗址的发现。于是,周国兴在此采集了1000多块古人加工过的石英片和不少动物化石,回京整理研究之后,将论文发表在《考古》杂志上,考古学家从此记住了这处史前遗址。

但要了解遗址内涵,仅凭调查和采集还不够,必须对此进行发掘。然而,长期以来,埋藏遗物的地层被积水浸泡着,尤其在夏季,泉水加上季节雨水,这里简止成了一片汪洋。

2005年4月,遗址西南7公里的一家煤矿透水事故,致使包括灵井在内的几处泉水骤然断流。接着,积水循泉眼迅速回流,地下水位下降,原生地层出露,乃百年不遇。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迅速将这一重要情况报告省局,并向国家文物局申报,请求对这处史前遗址(面积300平方米)进行考古发掘。

立项之初,考古队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布方,简单说就是在哪里挖掘。坑塘长年积水,原生地层在哪儿呢?满眼的淤泥、烂草,茂密的莆草、芦苇……

5月,是这一带迷人的时节,不远处有布谷鸟在叫,桐树花香沁人肺腑,岗地里大片大片的麦田,风中泛起层层波浪。5月的早晚间虽还有些凉意,但我心却受着火样的炙烤。虽说,原在这个坑塘里挖塘泥时,挖出过不少石器和动物化石,但其埋藏在何处却不知底,现整个坑塘已变得支离破碎,各期堆积显得杂乱无章。

正值山重水复,忽而柳暗花明:在枯泉东北角一片突起的断崖边,有一小片地层出露,土色泛黄,拨开表土,有斑点分布,和周围常见的土质略有不同,应是潮湿环境下形成的地层堆积,似乎同泉水侵蚀的湖泊有关。向下刨去,土色逐渐变深,这应是环境由湿变干的地层显现,若在此发掘,很可能找到石器的埋藏层位。考虑再三,决定先在这里挖一条探沟,以了解地层的分布。

“许昌人”出土始末

2005年629日,是第一个石英片出土的日子,开始是很小的一片,接着便是呈组地出现。

晚上,我仍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多少年的千呼万唤,今日有了端倪,斯时诗意萌生,改写了王冶秋先生的打油诗以慰心境:“灵井好戏刚开场,史迹绵延万年长,古人更比古人早,何问三曹与周郎?”

接下来的发掘中,动物化石相继出土,有赤鹿、野猪、原始牛、披毛犀等种类。出土的石器上,打击和使用痕迹清晰可辨,因具优越的埋藏环境,化石在出土时仍完好如初。年底,即获石器2452件,动物化石3000余件,被国家文物局评为当年度全国重要考古发现。

2006年,在此工作的基础上,又开了几个探方,收获颇多。但2007年下半年,河南文物考古的重心开始转移,灵井遗址的发掘也似乎走到了十字路口。一方面,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工作紧锣密鼓,箭在弦上;另一方面,南水北调工程考古全线会战,任务如山。种种情况,我不得不向所里作详细的汇报。

说什么呢?“二十四拜已拜,就剩一哆嗦了!”这是当地的一句俚语,此意是说,大规模的发掘工作已近尾声,收尾将怎么做。虽发掘已逾两年,但这次发掘,是国内第一次发掘的泉水遗迹,原先对于遇到的困难估计不足,现时面临多数探方未挖到底,文化层深度在7米以上,这基本上是当地水井的深度。                 

汩汩细流涌出,向探方中汇集。几近胶结的钙质层,震得发掘队员掌心发麻,手面出现道道裂口,我之心隐隐作痛,……出土物要及时用水清洗干净,橡胶手套已被扔在一边,但能感觉到他们的高兴,动力来自于每天都有新的收获!

所长对我们寄予充分的理解。2007年仅有9号探方在挖,如果再不能见底,势必带来很大的遗憾!他点点头,示意我们再作努力。好在天公示美,往年一入12月,不是封冻就是雪雨,可今年最低温仍在零度俳徊,这无疑是适合发掘的天气。当地纵有“冬雾雪,夏雾热”的谚语,但屡次浓雾紧锁之后,迎来的却是朗朗晴天。同时,9号探方进入第11层以后,土质也变得松软,化石和石器突然增多。

停工日定在1215日。

15日下午,几件正形石器标本出土,有非常漂亮的尖状石器和刮削器,这时觉得,就此停了,岂不可惜,只好又改变日程。天气预报送来西伯利亚寒流将至的消息,发掘工作便锁定在1217日结束。

17日上午刚一上工,有人说:“今天人头该出来了!”。和往常一样,人们只是把它当作戏言。

工地上的工人们,已随我们发掘两年多,其间工具改进过数次,很多人的手上,早已是旧茧加新茧,常人手指是圆的,而他们的手指是方形的。反复的学习、实践、琢磨、操练,这些人已成了发掘的内行。此时,他们心里明白,这已到了发掘的最后时刻。

技工曹秀梅一再提示:“注意,注意,和往常一样!”——话音未落,民工李翠云却急促地喊道“有—戏—!”周围的人有些慌乱,曹秀梅过来,帮助清理化石上面的泥土,化石的轮廓顿时清晰:骨头呈淡黄色,表面光圆,更重要的是,一侧边上已清楚地显露出了骨缝,这是人以外其他任何动物化石都不具有的特征。她开始感到紧张,一边清理,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不是,不是!是个……牛头!……”

年终已至,公文照旧。在所里,我开始写工地总结报告,写道:“灵井遗址在2007年的发掘中,受到了各级领导的关心,全体同志的共同努力,取得不少成绩,但是,不得不坦率地说,寻找人类化石的希望却……”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工地打来的。心想,发掘即将结束,还有不测的事情发生?……电话里说,发现了一块圆圆的骨头,像一倒扣着的瓷碗,边缘有骨缝。我立刻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啊!……全体……停下!看好化石……我马上就到!”

头骨化石安全抵京

我和司机王建民等11时赶到工地,看到地层中露出的化石,像是看到了久违的老朋友,入梦之物,舍此其谁?可周围的人一再提醒着我:再细看看,别!别……我说还等什么,就是他了!我将消息告诉了孙所长,他当时正在去京的动车上。电话又打给古脊椎所的高星副所长。高副所长显得很兴奋,电话里说要保护好现场,他即派优秀专家赶来增援。

通完电话,我才长吁一口气,心想,1929年中国第一头盖骨发现后,当裴文中将发现的消息,告诉时任北京协和医学院解剖系主任、加拿大人步达生的时候,步竟半天未作任何反应,据有关文献记载,当时不是步达生怀疑裴的认识水平,而是觉得裴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但到了1934年的一个早上,贾兰坡将另一头盖骨发现的消息告诉北京时,以至于使另一位外国专家德日进教授急得找不着裤子!

在我考古经历中,第一次撞上这么重要的化石,包括国内同行在内,大家多无此等感受,又一想,当时化石露出很少,若一眼识空,将会如何?

两日后,北京专家如风而至。三人中,一位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刘武研究员,一位是古脊所野外化石发掘专家赵忠义,另一位是年轻的张双权博士。他们的到来,犹如苦守阵地的战士看到了援兵。

这时间,省文物局和许昌市的领导来了,人民警察也来了,大家献计献策,制定可行方案,3天后,头骨化石遂装车启运。

运送化石的车辆沿着北京西三环向北行驶。当年,裴文中将中国猿人第一头盖骨,用马车从百里外的周口店运往京城时,和我们今天走的几乎是同一个路线,可那时,西直门有重兵把守着,化石有随时被扣之虞。可叹的是,中国猿人一出世,便生不逢时地赶上了兵荒马乱的年月。而“许昌人”降临幸世,我们顺风顺水,绿灯四起,直到一家国家级科研机构的标本馆里,化石安然落地——它将在这里等待专业的加固和复原。

头盖骨化石出土以后,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不久,整个灵井遗址便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了。后来我从网上,看到几张银装素裹下的遗址照片,顿生诧异:这是我们为之战斗近三年的地方吗?那个方形的探坑,是曾出了10万年前人类头盖骨的9号探方吗?是谁将你染成这洁白玉色!

我的思绪若开了闸的洪水奔涌——

近三年来,我和同志们一起战斗的日日夜夜,寒暑有序地轮换,日出日落天天发生,每当新的一天来临,我心里便燃起新的希望。我等哪是在考古挖土,分明是与古人对话,悠悠世间,万物有灵,彼此相谙,以诚至诚。

当地警察和本所保卫干部,日日守护在现场,长夜难捱,滴数更漏,俨然成了化石卫士。

不久以前,和北京专家携手发掘的场景,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场面,时不时地在眼前晃动、闪现,挥之不去。

还有,记者们连珠般的煽情问语,如当听到有很多种假如,若哪种假如成真,化石便不可能出土之类的话时,每每使我激动不已,潸然泪下。

好在一切即将过去,木已成舟,尘埃落定,封尘为史了。也就是说,他(化石)出土时并未参考恁多假如。是什么在起作用呢?客观也罢,主观也罢,内因也罢,外因也罢,必然也罢,偶然也罢,仁者加油打气也罢,忤者呲牙嫉恨也罢,古人不负于我,我等焉能负之?OK!

“许昌人”的面世,应了已故著名古人类学家贾兰坡院士“发现就是历史”和佚名者“假设不是历史”的六字箴言!

化石安全抵京,雪,仍在不停地下着。

2008年除夕,我和考古志愿者、我的夫人轩辕淑菊女士,踏着郑州街头的残雪,去一家副食店买面条,路上突发感想,遂记下一行小诗,曰《面条小诗》。当晚,我以短信将此发给为“许昌人”而忙乎的领导和同仁,并以志拜年,内容是“万年智人初登场,灵井泉边愈繁忙,写吾中华一脉承,世人翘首望许昌!”省文物局陈爱兰局长收到后,当即回复:“世人翘首望许昌,我们心愿寄占扬!”。

发现的意义何在?

2008年111日,河南省文物局在北京组织召开了“河南许昌古人类头骨化石专家研讨会”,国际著名古人类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吴新智先生等10余位与会专家,听取了笔者对许昌灵井旧石器遗址古人类头骨化石发现情况的汇报和北京大学周力平教授关于许昌古人类头骨化石年代测定的初步报告,认真仔细地观察了发掘出土的古人类头骨化石及伴出的石器和动物化石标本,进行了科学严谨的研讨。

 专家认为,许昌发现的古人类化石,是中国考古学和古人类学研究令人振奋的重大发现。头骨化石包括一块完整的顶骨和顶骨、额骨、枕骨、颞骨等断块共计16块(20084-5月间,在同一地点又发现12块头骨),复原后可为一较完整的人类头盖骨化石,对于研究东亚古人类演化和中国现代人类的起源具有重大学术价值;灵井古人类遗址共出土石制品和动物化石约3万件,其中包含大量古人类行为信息,是我国最重要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之一。灵井遗址出土大量精美的骨器,总数占国内已出土骨器的50%以上,研究后可望改变学术界对于旧石器时代工具模式的认识;灵井遗址分布面积近万平方米,有充分的开展多学科可持续研究的前提和条件。据灵井动物群灭绝动物占44%的比例和光释光测年的初步实验结果,专家判断,灵井遗址头盖骨化石出土层位时代为距今810万年左右,是世界古人类学研究史上的最敏感时段。

当今,世界上古人类学研究有两大热门课题:一为人类起源,另一为现代智人起源。人类起源于非洲已成共识,因非洲发现直立人科标本达百件以上,且演化关系清楚。关于现代人类起源问题,国外一些学者根据化石特征、年代测定及遗传学研究等,提出世界各地的现代人都是非洲早期人类的后裔,根据这一现代人的“非洲起源说”,中国的北京猿人等在距今约20万年前消失,现代中国人及其中国的晚期智人,如柳江人和山顶洞人等,都是来自非洲的人类的后代,而北京猿人的后代却被取代而绝灭了。现今的情况是,尽管在中国境内已经发现了近百处更新世晚期的古人类地点,其中有些地点出土过人类化石,但由于发现相关阶段关键的古人类化石(如头骨)较少,成为缺憾。

自从美国科学家卡恩等人1987年提出世界上所有的现代人均起源于非洲并逐步成为学界主流观点以来,20多年中,国内外古人类界诸多同行铆足了劲,切望亲手找到距今5-10万年的人类头骨化石,铁鞋踏破,却少收获,但随着20081217日俏然来临,幸运之神终于把幸运的种子播撒在了这洼几近荒芜的泉边。

也许正因如此重要,“许昌人”头盖骨化石在众多媒体披露以后,人们(网友们)对此寄予极大的关注,但应当清醒地看到,“许昌人”的发现,也仅仅是找到现代人演化链条上的关键材料,距问题的解决还很遥远,对此,我们应有足够的耐心!

 

 

 

 

鲁ICP备16014325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