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拈花,迦叶破颜
学习书法多年,面对浩如烟海的碑帖,几经筛选,目光聚焦在出土于云南边陲的《爨宝子碑》上。《爨宝子碑》成碑于公元405年,用笔结体在隶楷之间。此碑集高古、飘逸、怪奇等多种风格于一体,迥然不同于当时流行的清雅俊逸的二王书风。《爨宝子碑》整体充斥着浓郁的金石味,民间味,野蛮味。这些另类的“味”,对我有着神秘的吸引力。朝临夕摹,乐此不疲,不觉三十有年矣。
沙石质的碑体,传奇般的经历,1500多个岁月的摩挲,今天,无论是原碑还是拓本,上面的字迹,好些已经湮灭不清,运笔的轨迹、笔法的形式,也不再是原刻时的面貌。面对此碑拓片揣摩笔法,有“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困惑,给学习、临摹带来诸多障碍。多年来,我千方百计找寻该碑的诸多版本,试图窥其真容原貌。
浸淫日久,认识逐渐发生了变化。我认为,正是这些漫漶不清的笔划,给我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时光成就了斑驳,岁月风化出陆离。斑驳陆离的线条,不经意地拨动着我心灵深处司职书法的那根琴弦,引起情感上的共鸣,发出天籁般美妙的和声,给我带来莫大审美愉悦的同时,生发出对书法艺术浑朴自然境界,也即混沌之美的好奇与探究。
面对《爨宝子碑》斑驳陆离的字迹,眼前时时浮现混沌开窍的故事。大意是:上古时,南海之帝名叫倏,北海之帝名叫忽,中央之帝名叫混沌,混沌没有七窍,就是一个大肉球。倏和忽经常会聚在混沌的地盘玩耍,混沌待他们非常好。倏和忽为报答混沌的友情,为混沌凿出七窍。然七窍成时,混沌死矣。倏、忽为混沌开窍的过程,与我试图还原《爨宝子碑》面貌的想法何其相似,又是何等愚蠢。假使穿越时光隧道,回到1500多年前,亲眼目睹书写、凿刻此碑的过程,清晰的同时,今天感受到的妙不可言的意境、岁月积淀的苍桑、天人合一的混沌之美……,一切的一切,都随之荡然无存了。
从艺术的角度看,混沌之美来自哪里?清代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说到:笔与墨会,是为絪缊。絪缊不分,是为混沌。是说笔墨形成的絪缊,其艺术效果如浓郁的云气蒸腾,突出的是混沌的弥漫形态,体现艺术的混沌美。我们在书写书法作品过程中,通过疏密、张弛、开合、聚散等混沌而统一的表现方法,体会书法的虚实用笔,欣赏动与静、浓与淡、燥与润等混沌美感,悉心感悟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混沌美的独特魅力。
作为中国书法的践行者,我们欣赏经典书法作品时,时常可以感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我认为,这就是老子所说的道,也就是混沌。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这说明“天下母”的混沌是万物之源的道,而道正是世界的本质和规律。混沌是一,一是有机的整体。小到一个字的点划,大到一幅字的章法,混沌无处不在。也正因为如此,混沌不代表支离破碎,混沌美不是杂乱无章。混沌中隐含着有章有法的参差之美,似是而非的神秘之美,大彻大悟的超凡之美。混沌美需要我们去参、去悟、去体会,所谓参禅悟道是也。
佛陀在传授佛法时,一语不发,拈花示众,摩诃迦叶破颜而笑。在佛陀拈花,迦叶微笑的瞬间,在佛陀释迦牟尼与弟子摩诃迦叶心息相通之下,完成了衣钵传授。在我看来,《爨宝子碑》斑驳的笔划,何尝不是佛陀示众的鲜花?在期待着我们会心的笑颜!潜心书法多年,徜徉在《爨宝子碑》的字里行间,偶然也会出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妙不可言的感觉,仿佛与《爨宝子碑》的书丹者进行着心灵上的交流,又仿佛在接受这位先贤向我传承书写心得的神圣灌顶仪式。这种感觉无法用任何语言进行形容,是那种只有在禅修到一定程度,入定后脑海里呈现出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妙感觉。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佛陀手中轻拈的鲜花,摩诃迦叶会心的笑容。难怪当年康有为老先生在《广艺舟双楫》中用“端朴若古佛之容”来赞颂《爨宝子碑》。由此看来,此碑确有佛缘。
面对佛祖的传法考试,摩诃迦叶用破颜一笑的方式诠释了对佛法的理解,得到佛祖的认可,成为佛法的传承人。我想,书法的混沌之美,正如佛祖示众的金婆罗花,法,就在那里,不远,不近,期待我们习书之人去领悟、去接受、去融会贯通,进而形成属于自己的风格特色,用会心的微笑面对《爨宝子碑》端朴若古佛般的期待,乘智慧之舟,达自在之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