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朱复戡先生,作为一位渊博多才,工诗文,精金石,擅书画,精研六书,饱览群籍,融汇贯通,识力兼臻,横绝古今的艺术巨人。其笔墨之间,渊然有思,醰然有味,游于三代,冥心于造化;“凡有所作,无不古浑秀穆,度越前人,别开蹊径,而自成宗派,实千年来一人而已。”[ 1 ]为了进一步了解其金石书法“横绝古今”之动因,我们以朱复戡先生得天独厚的“天资”;博大精深,融汇贯通的学养;以及其在心路历程上的“自然催化”为要点,进行了初步的探讨和解读。
关键词:天资 学养 自然之催化
智者到了老年便是神仙,具有先见之明。
清末,人称“浙江三杰”之一的张美翊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位智者。而他对朱复戡先生的预见,当是一个切实的例证。此前,我们有幸在《菉绮阁课徒书札》中,得见张美翊先生写给朱复戡的书札一通:
“百行(朱复戡)贤友:前展复函,祥哉言之。所论极是。鄙意《石鼓》而外,再缩摹李斯峄山、会稽、碣石、刻石,泰山二十九字……。冬间再写《说文》九千数百字一部,可以横绝古今,岂特争霸上海而已!”[2]
阅上文得知,这一年张美翊66岁,朱复戡24岁。朱复戡先生不负恩师的教诲,不仅“埋头苦读许慎书,形象会意细咀嚼,九千三百五十三,连首带尾腹中纳。”[3]而且对于“李斯峄山”等名碑进行了祥察、慎读和临摹,迅速地完成了涅槃前的修行和历练,以其“天授”之才,“超越时流,直入周秦、西汉、晋唐,熔合百家,卓然开一代宗风”[4]亦如马公愚先生所云:“舍平生最钦服老友朱君复戡,君渊博多才,工诗文,精金石,擅书画,精研六书,饱览群籍,融汇贯通,识力兼臻。凡有所作,无不古浑秀穆。度越前人,别开蹊径,而自成宗派,实千年来一人而已!”[5]
时隔60年之后,朱复戡先生已是84岁的老人,他以其耄耋之年、操无羁之神笔,补就重书了《泰山石刻》等,树起了中国书法史上“横绝古今”的里程之碑。
识者有云:“朱先生书风雄强,近于霸悍,至老不衰。……历数书法大家,其代表作皆于中晚年产生。暮年作品,由于体力精力所限,多力不从心,难免有老态龙钟之嫌。”而“先生早年之书无稚嫩感,晚年之作刚劲、雄强、浑厚,大气磅礴而不稍减,毫无衰颓之象。可见先生不仅早年是神童,而晚年也是‘仙翁’,这异常现象值得研究。”[6]其实,西方美学大师贡布里希对这种异常现象,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进行了理性的认知和把握。贡氏把这种贯通终生的艺术现象称之为“艺术幻觉”,他认为:“知觉和知识是幻觉的根基,自然则是幻觉的催化剂。”[7]关于“知觉”之于中国书法艺术中的“天资”属性,以及“知识”之于“学养”,乃至“自然催化”的渐老渐熟的心路历程等基本理论和认识,笔者已在前时发表的《草书幻觉之动因》、《不由灵台,必乏神气》等论文中作过一些探讨,不再赘述。这里,所以话题重提,只是因为朱复戡在为书为艺之道上的“异常现象”更契合于贡氏的理论架构。由是,本文似就对朱复戡的这种“异常现象”,以天资、学养、自然之催化为要点,进行了一些思考和解读。抛砖引玉。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自非造化发灵,岂能登峰造极
法国文艺思想家泰勒认为:“艺术家需要一种必不可少的天赋,便是天大的苦功,天大的耐性也不补了一种天赋,否则只能成为临摹家与工匠”。苏珊•朗格则宣称:“无论在什么领域,天才的多少都是稳固衡量真正艺术家的标志”。[8]
朱复戡先生少年时期的神来之笔,凭赖的就是这种天赋。是天资发灵驱动着他对笔法、墨法的感知和判断,以古人之“法”,催化自我之“神”,幻化出特殊的古朴雄浑之美。
(一)朱复戡先生金石书法“横绝古今”,首先得益于他在“艺术灵感”上的得天独厚。
灵感之说,源于西方先哲,它是指不用平常的感觉器官而能使精神互相交通,亦称远隔知觉。或指无意识中突然兴起的神妙能力。柏拉图《文艺对话集》中,《伊安篇》便是专门论述灵感的文献之一。柏氏以为:灵感是艺术的原动力。而这种原动力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神灵凭附到诗人或艺术家身上,使其处于迷狂状态,把灵感输送给他,暗中操纵着他去创作;另一种是“不朽的灵魂从前生带来的回忆”[9]
然而,这种“不朽的灵魂从前生带来的回忆,”在我国古代就已屡见不鲜。宋之黄庭坚,自幼聪颖异常,五岁能背诵五经,七岁作《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宋史本传》有载:“(黄庭坚)幼警悟,读书数过辄诵,舅李常过其家,取架上书问之,无不通,常惊,以为一日千里。”[10]据云,江西《修水县志》记载:黄庭坚在芜湖知州任上,就发现自己是一位才女转世。“……还有(才女)写的文章,居然和他自己历次考试的文章一字不差。”因之建亭纪念,并有写真自赞云:“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悟身外身。”[11]以至明代,进士袁枚在听闻这个典故后,不禁发出“书到今生读已迟”[12]的感叹。因之,我们以“灵感”之说,来理解朱复戡先生的“信手写来大小篆,史籀李斯似旧识”之说,便增添了新的内容。
《朱复戡年表》有载:朱复戡3岁“口授古诗,学即能诵”,4岁便“熟背古诗多首,识字甚快。习毛笔字,兴趣浓厚”,5岁临《张猛龙碑》、《龙门十二品》;6岁读《说文解字》,临习《石鼓文》;7岁,随父在上海南京路写春联二十余副,被购买一空。这时与吴昌硕相遇,吴昌硕见款署“七龄童子朱义方”集《石鼓文》楹联,字极精湛,称赞不已,呼作“小畏友”,誉为“神童”;9岁,应邀在上海大世界,与吴昌硕对案挥毫。“神童”作书,广为传诵;12岁,应宁波阿育王寺方丈之邀书“大雄宝殿” 擘窠匾额;15岁,康有为“爱‘神童’文思敏捷,予以奖掖”。[13]
此后,关于朱复老的“神童”之说,可谓有口皆碑。与张美翊先生并称“浙江三杰”之一的冯君木先生有题云:“朱义方,天才骏发,临摹碑版,下笔即似,又工刻石,秦玺汉印,往往乱真,年未二十,驰誉海上,奇花珠树,诚可爱也。”[14]而张美翊先生亦云:“屡展贤所摹石鼓,鸾翔凤翥,异于王虚舟、钱十三之墨守;亦非邓完白、吴昌硕之变态……今贤以容易出之,殆天授矣。”[15]
综上,吴昌硕先生对朱复戡的“神童”之赞;张美翊先生对朱复戡的“天授”之叹;冯君木先生对朱复戡的“天才骏发”之誉,不仅是对朱复戡先生“天资卓绝”的首肯定和谓叹,而且是对于“灵感”说的又一可靠的倒证。
(二)朱复戡先生金石书法“横绝古今”,还在于他发之天质的博闻强记。
“九千三百五十三,连首带尾腹中纳”,实非常人说能及。书法创作,首先需要逼真的表象库存,需要大量的知识积累,而这一切主要凭赖超常的记忆给予强力的支撑。过目不忘,则可迅速地趋动学养的广度和厚度;表象记忆的超常,则可把临摹和创作推向极致。
现今,脑科学的研究表明:天才的记忆完全是一种潜意识的、非自觉的记忆。而朱复戡在书法创作时,所表现的那种“心手相适”的境界,凭赖的正是这种潜意识的操纵和幻化,以至受用终生。
自古以来,书成大家者,无一不蒙发于得天独厚的天资。唐之张怀瓘便是一位以“天资”而论书者。他在《书断》中,以神品、妙品、能品三者论书,而把神品作为最高品味。神品自然需要以极其精湛的书法技能为支撑;然而,他认为这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书家必须具超常人的神功。正如他在评蔡邕书作时所云:“体法百变,穷灵尽妙,独步古今……妙有绝伦,动合神功,真异能之士也。”再如,他在评王羲之书作时亦云:“备精诸体,自成一家法,千变万化,得之神功,自非造化发灵,岂能登峰造极!”又云:“从心者为上,从眼者为下。先其草创立体,后其因循著名。虽用功多而有声,终天性少而无象。同乎糟粕,其为可知。不由灵台,必乏神气”[16]在张怀瓘看来,这种神功主要是“造化发灵”所致。“神”首先具有着一种至高无尚的冥契力,也就是书家之“灵台”与自然外物之间的玄应。以此论所见:朱复戡7岁之书,便能无稚嫩之感,且惊绝四座,凭赖的就是这种玄妙之功。对此,朱复戡深悟其理,故而有云:“能学好书法的有两种人,一是特殊爱好,一是迫切需要。三月尚不能入门者,则不是学书材料,不可教也。” [17]在这里,朱复戡先生所讲的这两种人,无疑应都是具有特殊的天赋之人。
二、退笔成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
王羲之有云“夫书者,玄妙之伎也,若非通人志仕,学无及之。”[18]所谓“通人志仕”,是指学识渊博、贯通古今,而又心胸豁达之人。
毫无疑问,朱复戡先生其金石书法“横绝古今”, 首先因为他是一位“通人达仕”。是故,被刘海粟先生称之为:“笔墨之间,渊然有思,醰然有味,游神于三代,冥心于造化。”[19]而张大千先生则誉之为:“能超越时流,直入周秦、两汉、晋唐,熔合百家,卓然开一代宗风者,惟朱君一人而已。”[20]而且“博览历代彝器、玺印、权量、诏版、帛布、封泥、碑碣拓本,以及其他各流派的印谱,涉古功深,视野广阔,其成就令人似游建章宫千门万户之概。”[21]建章宫,乃汉武帝大初元年所建,世有“周二十余里,千门万户”之称 。在这里被比喻为朱复戡先生的艺术成就,是取其门类众多之意。
(一)朱复戡先生在学养上的“厚积薄发“,得益于其恩师张美翊的悉心教诲。
高人必有名师。可以说,朱复戡在学识上的厚积薄发,与其恩师张美翊先生的悉心开导息息相关。
朱复戡先生12岁便师从张美翊。据《朱复戡年表》所载:朱复戡13岁“课余从张美翊师读书、写作,于《诗经》、《史记》、《左传》等书致力尤多”这一时期,虽然“数年中多有慕‘神童’之名求书集《石鼓文》楹联者”然而,在张美先生的提协之下,不仅“频至康(有为)府,府上常有名贤豪宿雅聚。文风雅郁,聆听高见,深受熏陶。”而且“高中毕业,考入震旦大学”,后又“赴法国游学,就读于马赛尔方登勃罗大学艺术系”。这一切,无不为朱复戡的“通达”、“广识”发生着催化作用。 张美翊先生对朱复戡影响最大者,莫过于规以“多读书”,期达“志趣高尚,道德进步,学问渊雅”之境,这主要见之于《菉绮阁课徒书札》,而此书所集仅限于1920年至1923年之间(也就是在朱复老21岁至24岁之间),便有一百多封信函。
《菉绮阁课徒书札》有载:
“……前人谓朱子《小学》是做人榜样,贤望微国,尤宜服膺弗失。以后来函,务须引《小学》数语,有少年恂恂态度,万勿嚣且尘上,炫已而薄人。凡人宜雅不宜俗,一染俗气,无药可医。”
阅文可知:张美翊先生,身为学冠中西的教育大家,南洋公学(上海交大前身)总理,在对朱复戡深深的教诲中,不仅开列了必读文献:“《诗经》、《史记》、《左传》”,乃至《小学》;而且为了更好地促进其学习、阅读和思考,又命其“以后来函,务须引《小学》数语”;并明确指出:“一染俗气,无药可医”的为人为艺的至高途径。正可谓用心良苦。人生得此良师,三生有幸矣。
此后,又以“望贤多近老人,看古书为要”,“……今贤以容易出之,殆天授矣,然仍须加以人力”、“贤为人能如此,进矣!”而勉之。殷切之情,比比皆是。无疑,这一切都为朱复老在为人为书上奠定了坚实的根基。
(二)朱复戡先生在学养上的厚积薄发,源之于《题襟馆》的耳濡目染。《题襟馆》虽然是一个书画组织,但却始终聚集着一大批名人雅士。关于朱复戡先生由此在学养上所得到的升华,我们在其《怀念吴昌老》的一段文字中,可以窥见一般:“由于有昌老等这些书画名家每晚聚集在这里(题襟馆),所以吸引了不少人,也经常来走动,其中有康有为、左孝同、何诗孙、张已山、刘木林、高云麓、朱疆村、况夔笙、于右任、谭延闿等,那时候自以为懂得很多,喜欢侃侃而谈,锋芒毕露。有一次我刚读了几篇《史记》,偶有心得,便在几位前辈前高谈阔论起来。昌老听后笑着说:‘朱义方(当时我名义方)年少多才,前途无量。’”云云。[22]阅文,除却复老自谦的成分外,我们可以得知:朱复戡先生16岁至22岁之间在《题襟馆》里,朝夕相处的都是寓居海上的饱学之士、名贤大儒。以《题襟馆》至1922年计,这时康有为以年过花甲;于右任也年逾不惑;而吴昌硕则年近八旬。在他们面前,讲《史记》心得,而且是侃侃而谈,并饱受褒奖。这就足以证明,朱复戡先生在青年时期,其“学养”已渐入厚积薄发之境。
明之董其昌有云:“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23]清•况周颖亦云:“性灵关天分,书卷关学力。学力果充,虽天分少逊,必有资深逢源之一日,书卷不负人也,中年之后,天分便不可持。”[24]以上两段引文,确有异工同曲之妙,都是在肯定着“天资”的同时,强调 “书卷不负人也”的客观必然性。这就为我们解读朱复戡少年便以“神童”傲世,及至中青年 “横绝古今”,一直到老年仍笔力遒劲,乃至其艺术造诣愈老愈显得高妙和精湛,开启了窥探之门。
(三)朱复戡先生发自学养的“淡定”之境,始之于家庭文化的熏陶。作为明代宗室桂王的后裔,他始终恪守父命:“一不当官,二不经商”。是故,在高官厚禄的引诱面前,他“耿直自负”、“一尘不染”,乃至在《致戴季陶书》中畅然而言:“……但来书谓‘尚能改变作风,蒋(介石)必重用’,此何言也!足下所谓作风,其实是我之个性,个性天生,无法改造。……削足适履,吾不为也。”[25]正如马公愚先生曾言:“先生(朱复老)于名则信手拈舍;于利,则随挥去来。”[26]何等的境界,何等的胸襟!黄庭坚在评王著之书时有言:“王著临《兰亭序》、《乐毅论》,补永禅师、周散骑《千字》,皆绝妙,同时极善用笔。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自胜李西台、林和靖矣。盖美而病韵王著,劲而病韵者周越,皆渠侬胸次之罪,非学者不力也。”[27]这里,黄山谷首先肯定了王著“极善用笔”,且书法“皆绝妙”,然而,他们只所以“病韵”者,皆输在了胸中无有“千卷之书”,而至于“随世碌碌”的胸次上。学养高方可境界高,境界高方可感应万物,趋动心灵,超凡脱俗,促学养于内化,赋点画于外显,进而形成“从容淡定”的君子之风。
是故,我们说朱复戡先生在《致戴季陶书》中的“削足适履,吾不为也”,此一语,可谓石破天惊。这不仅反映着一位艺术巨人“傲视人生”的博大胸襟,而且印证着“历史淹没了历代帝王将相,而遗忘不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自我价值定位和自许。
三、扶摇莫讶群山小,天外昂首万象低
无可否认,朱复戡先生金石书法“横绝古今”,首先应该是源之于他“得天独厚”的天资,以及他“贯通古今”的学养;此外便是他那“独占先机”的自然之催化。
(一)朱复戡先生之于“自然之催化”,主要在于他对传统文化的反复扣问。在上世纪六、七时年代,历史的原因使他闲居了下来。这却正像苏东坡之于“黄州、惠州、儋州”那样,使他取得了充足的时间,得以对于民族文化乃至金石书法的审美理念进行了反复扣问和静思。
朱复老的这种扣问和静思,还不单纯是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而是以其“自然万象”对于境界和胸襟的拓展;是人生观、价值观的催化;是那种之于“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的契合。参看朱复老《题泰山双烛峰》一诗得见:“双烛奇峰拔地起,崔嵬突屹与云齐,扶摇莫讶群山小,天外昂头万象低。”与其说这首诗的潜台词是“大鹏”莫夸飞九霄,天外犹有“腾龙”飞,昂首啸傲于万象之上;倒不如说,这首诗是朱复老对杜甫等一代文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超越。然而,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样气势磅礴的诗句,竟然出自“别人关入牛棚,我被赶进猪圈”的老人的笔下。这时,他虽然蛰居于破烂潮湿的一间门房之中,却发出了“篆刻,方寸之地足矣,书法,方寸之地足矣”的感慨。当然,朱复戡先生在这里所说的“方寸”,是将“万象”纳入艺术灵魂之“方寸”,同时,也足以表明:一代艺术巨人,“君子不为物役”,将毕生献给艺术事业的高风亮节和正大气象。
当然,只有朱复戡先生这样的胸次和境界,才有可能产生:“我对古人,只看得起王羲之,但还不是全部”[28]的审美标准。是故,他不仅从金石书法艺术审美出发,强调为字之法应以“密厚”、“严整”为基点,然后方可由“变化”而“飞动”;而且从金石学者的高度出发,强调“艺术文化全面的修养”。他在《答侯旭曙问》中明确地指出:“《兰亭》本文,亦有问题:一、开头长句,已够别扭。二、‘此地有……又有……。’‘所以……足矣……亦足矣……。’管弦即絲竹。如此累赘、啰嗦,岂是名文。三、快作怏,览作揽,晤作悟,皆是别字。四、岁从步,不从山示。类不从分。由、犹虽可偶通,但用法不同,‘犹今之视昔’不应作由。王羲之是书法家,非古文家。书法家而不通《说文》,亦可怪也。”[29]再如,他不仅在《怀素自叙帖》中,指出了76个字存在着草书法度的问题;而且在《评怀素<自叙帖>中》畅言,“严格论之,则恣纵有余,规范不足;笔少虚实,气势松弛;水言不分,结体散乱,且多乖误。”[30]无疑,朱复戡先生所主张的是一种综合的,建立在艺术法度、文化修养之上的审美观。由此出发,“书圣”之短,亦并非之。这既是朱复戡先生“眼界极高,耿直自负”[31]的本真性情,又是其金石书法“横绝古今”的根本动因。
(二)朱复戡先生之于“自然之催化“,关键在于他对民族文化遗产的探蹟勾深。
正如前文所引,朱复老补写重书《秦始皇泰山刻石》定稿的时间为1983年,此时朱复老已经是84岁的高龄老人。观其所书,既与原字一脉相承,又更尽显其“雄浑古穆”的金石风貌。其可谓“宝刀不老”!扣问朱复老“宝刀不老”的原因,具有“通人达士”的胸次是其一也;“横冠古今”的艺术造诣是其二也。第三,便是对《泰山石刻》等民族文化遗产的“探赜勾琛”。《朱复戡年表》有载:“(朱复戡)1961年春,到泰安”,“1962年,春节,书《泰山石刻》全文册,岁杪书跋”由此可见,从1962年到1983年朱复戡先生补写重书《泰山石刻》定稿,已是时过21年矣。以其21年对太山名碑的心摩手追,方至登峰造极,这发生在一代艺术巨人朱复戡先生的身上,当是历史的必然。
李斯《泰山刻石》,既是秦篆的代表之作,又是中华民族文明史上的里程之碑,被历代家书尊为“圣迹”。然而, 经过数千年的风剥雨蚀,兵火磨难,到1815年,仅存“斯臣去疾昧死臣请矣臣”十字,成为后世的一桩莫大遗憾。为此,曾有国际友人发问:“你们中国有着第一流的考古家和书法家,为什么至今没有把泰山刻石重新建起来呢?”[32]鉴于此,山东省政府决定重立《泰山刻石》,恢复旧观。为此,省政府有关负责人,争求朱复戡先生的意见,他听后“立即应允”。透过这种慨然应允,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出朱复老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对于宏扬和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拳拳之心,另一方面则使我们看到了朱复戡先生“舍我其谁”、“当仁不让”的率直和自信。
此后,朱复戡先生又以87岁的高龄作《秦始皇二世峄山刻石》、《秦始皇碣石刻石》并《泰山刻石》、《秦始皇诏版》、《秦二世诏版》等。关于《秦始皇二世峄山刻石》,《史记•秦始皇本记》有载:“始皇二十八年东行郡县,上邹绎山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癸山川之事”,遂有此碑,立于峄山之门。此碑后被北魏太武帝登峄山时推到。但因李斯小篆盛名遐迩,碑虽倒,慕名前来摹拓的文人墨客、达官显贵仍络绎不绝。到了唐代,有人叹息惜此碑被毁,便将流传于世的拓片,摹刻于枣木版上,因此引发了杜甫“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李潮八分小篆歌》)的感叹。后来,宋太宗淳化四年郑文宝根据原石拓本翻刻立石。然虽在众多的摹刻中,首推此石,毕竟多受局限。时光到了公元1987年,此年朱复戡先生以重书《泰山石刻》之神韵,而为《秦始皇二世峄山刻石》之力作。
试问:自古以来谁人具有对“蒋(介石)必重用”而发“削足适履,吾不为也”之胸襟?谁人能具有“天外昂首万象低”之豪情?谁人具有从“神童”到“仙翁”的探赜勾琛之历练?谁人具有重书并增补《草诀歌》200余句之壮举?谁人具有缩写《兰亭》之境界?宋之郭若虚有云:“窥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乞,探赜勾琛,高雅之情,一寄于画”[33]清人梁同书亦云:“书无他道,在静坐以收其心,读书以养其气,明窗净几以和其神。遇古人碑版墨迹,辄心领之,神契之,落笔自会有悟。”[34]而朱复老则是以60余年的心领神契而为之,并且“横绝一世”,若是张美翊先生在天有灵,当含笑九泉矣。
落笔前,我们得见《孙晓云对阿城》中的一段文字:“当年邓散木不是要拜我外公(朱复戡)为师吗?他也不知道他多大,就说这章刻的好,要拜他为师,拜师仪式前什么都弄好了,进来一看,朱复戡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但是还是要跪,外公就说免跪,不要跪了。”[35]至于跪与没跪,都是一段佳话,不过我们可以从这段佳话中看到了一代艺术巨匠邓散木先生对于“艺术”的尊重,同时更印证着朱复戡先生从“神童”到“一代宗师”,在金石书法上“横绝古今”的足迹。
注释:
[1]、[4]、[5]、[13]、[14]、[15]、[19]、[20]、[21]、[22]、[25]、[26]、[31]、[32] 冯广鉴主编《朱复戡艺术研究文集》256页、2页、1页、244—246页、248页、115页、262页、7页、7页、1页、251页、217页、30页、7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版。
[2]冯广鉴主编《菉绮阁课徒书札》121页,《新美域》2008年第2期。
[3] 冯广鉴主编《朱复戡墨迹遗存•行草书卷》153页,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
[6]张金梁《朱复戡书法现象》,《朱复戡艺术研究文集》48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版。
[7]岗布里奇《艺术与幻觉》内容提要,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
[8]泰纳《艺术哲学》27-28页,北京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9]柏拉图《文艺对话集》35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10]《二十四史全译•宋史》9627页,世纪出版集团•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
[11]、[27]黄庭坚《山谷集》130页、340页,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05年版。
[12]袁枚,《随园诗话》卷四,27页,[J]•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
[16]张怀瓘《文字论》,《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
[17]、[29]、[30] 冯广鉴主编《朱复戡墨迹遗存<论书卷>》147页、135页、135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
[18]《历代书法论文选》28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
[23] 董其昌《画禅师随笔》5页,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版。
[24] 顾周颐《蕙风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28]侯学书著《铁笔神童—朱复戡传》96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33]郭若虚《图画见闻志》[M],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
[34]梁同书《频罗庵书画跋》,转引自《中国美学史资料类编••书法美学卷》221页,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
[35]孙晓云、阿城《孙晓云对阿城》
费秀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