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一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
       
记得那是96年夏天最热一天的傍晚,腰间的大哥大突然响起,邻居告诉我,父亲不知什么原因晕倒了,已叫村里的拖拉机送往医院抢救。等我赶到医院时,父亲除了呼吸已不省人事,医生告诉我经初步诊断是脑溢血。这犹如晴天霹雳,因为我知道这病的后果,我恳求医生,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在这之前的三四年,正好秋收秋种季节,父母他们有四亩多责任田,我回家帮助一起收割稻子,那时机械化程度很低,责任田离家很远,收割下来的稻穂都是靠肩膀一担一担挑回家的,几天下来,父亲感觉胸口闷,我陪他去医院检查,结果诊断为胸腔积液,我把抽出的积液送到市医院化验,在等待化验结果的两天里,我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直至结果显示是良性,我才松了一口气。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父亲慢慢恢复了健康。可父亲这次的病,来得太突然,先前没有仼何征兆,经过一个晚上的抢救,到凌晨,父亲最终没有战胜病魔,临走前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似乎心里很明白,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父亲的离去,对我的打击太大,在以后的半年多时间里,我的情绪十分低落。现在仔细回忆起来,分析当时的情况,用现在对生命,对病理的认知,加上现在的医疗条件,父亲是完全可以抢救回来的。
       
父亲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爷爷奶奶祖祖辈辈都是地道的农民,靠种田为生,只字不识。父亲少年时代上过几年私塾后又上了初小,总共读了五年书,因为家里很穷,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小学没毕业就失学了。但他凭这五年学堂学到的文化知识,少年时代一边放牛,一边看书,居然在牛背上读完了《三国志》,《封神榜》,《水浒传》,《唐诗宋词》等古代经典名著,而且都是古文。父亲的记忆力特别好,能熟背《推背图》,《苏州书》及《三国志》的许多章节。记得小时侯,那时候没有电,夏天在室外乘凉,许多左邻右舍大人小孩都来到我们家,听父亲讲历史,讲历代帝王将相,国家兴衰,战争成败的故事,小时候我就很崇拜父亲,似乎父亲有大学问,肚里有讲不完的故事。父亲的珠算也特别棒,加减乘除,珠算速度非常快,在地方上是首屈一指的,那时没有计算(器)机,每年县里年终"造劵"(好像就是年终结算做帐)都要请他去。如果家景好一点的话,依父亲的天资肯定是北大清华的高材生,大学教授,作家或者科学家。
       
父亲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学的是地道的颜体,毎到逢年过节,村里家家户户都要请他写对联。我上小学和初中时,父亲就教育我每天坚持写毛笔字,我现在爱上了书法,这与受父亲的影响是分不开的,直到现在我的楷书虽然里面有父亲的影子,但不如他写得厚重,有力,扎实。
       1958
年大跃进年代,父亲18岁,因为他的才华当上了大队会计。那时吃食堂,闹饥荒,村里许多孩子啃树皮,吃野菜得了水肿病,父亲都会尽力帮助,一位远房姑姑现在还经常提起,当初要不是父亲是大队干部,申请到5斤米救急,她们姐妹俩早就饿死或者得水肿病胀死了。父亲善良随和,乐意助人,有求必应,一生帮助过许多人。自我懂事起,那时正值文革,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斗得大家一穷二白。村里人都很穷,往往为了一点点小事,邻里之间,夫妻之间,婆媳之间经常闹矛盾,纠纷不断,都会找父亲去调解,父亲都是苦囗婆心,耐心劝说,把矛盾纠纷化解。父亲口碑极好,威信很高,乡里乡亲都信服他。
       
小时候我很玩皮,大约九,十岁时,正值文革高潮,造反派和走资派打斗得很激烈,父亲是会计,担心账本被冲动的造反派抢走或烧掉,便拿到家里藏起来。因为我贪玩,悄悄的把父亲的许多帐本撕了折成纸牌结,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后来造反派一方占了上风,工宣队(工人阶级宣传队)进驻村里,因父亲不关心政治,但批评造反派的鲁莽行为,被列为走资派,借查财务状况为名(因一部分帐本已被我撕掉,无法核对)以贪污之名把他关进了"牛棚,"一关就是两个多月,吃尽了苦头,但他拒不承认自己有贪污行为,最后工宣队让他脖子上挂了写有"走资派XXX"的大牌,先游街再开社员大会批斗。按惯例,批斗结束就可以回家了,母亲准备了父亲最喜欢吃的面条,让我去接父亲回家,我躲在关父亲的屋后,想等父亲出来一起回家,结果听到工宣队的队长在训斥父亲:你不承认贪污,还要关下去。我哭着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和我,还有两个妹妹哭成了一团。
        
后来造反派一方占据了上风,父亲放了出来。平反后,上级介绍他入党,提拔他,父亲拒绝了:"既不入党,也不上当。"当时的人民公社革委会把他调到建筑站当会计。以后的好几年,父亲很少在家,一直忙碌在苏州,贵阳的建筑工地上。
        1976
年我高中毕业,父亲已调到公社工业办公室当会计。记得有一天,父亲严肃但又带着慈爱郑重地跟我说:"小平,你已踏上社会,是成年人了,以后的路要靠自己走,记住父亲的话,比你善良的人,不要欺负,比你凶狠的人,不要惧怕,比你富有的人,不要巴结,比你穷困的人,不要看不起,能帮则帮,做人一定要善良,正直。"尽管话不多,也很朴实,但这几句话成为了我一生为人处事的原则。
        
我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基因,从初中起就酷爱看书,由于受的教育和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我无福读到父亲读过的古典名著,因为那些当时都是禁书。初高中阶段我读完了《战斗的青春》,《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金光大道》,《艳阳天》等近两百部小说,并从初二开始就写小说散文。77年恢复高考,我凭借着对文学的爱好,决意报考文科,父亲平静的对我说,尽管你文章写的不错,但当文人必须涉及政治,依你的性格,你会惹麻烦的,还是报考理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没听父亲的话,还是考了文科,结果考试落榜。落榜后我很沮丧,自卑,众人面前抬不起头。父亲没有责备我,相反耐心的安慰我,权当是一次考试锻炼,这也是命运的安排,重新复习明年考理科,儿子,父亲相信你,你一定行的。在父亲的鼓励下,我重新复习数理化,终于在78年考上了现在的南京农业大学。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到处时兴做生意,父亲出任工业供销公司经理。在父亲的谨慎,精心管理下,公司业绩虽然不是惊天动地,但也算红火,在完成利润的同时,还为当时的乡政府机关所有工作人员无偿提供过年物资,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初。由于生意场上信誉诚信的倒退,业务往来款无法收回,公司内部人员私欲膨胀,损公肥私,加上政府主管部门及领导层的新老交替,利益之争,权力之争,公司很快陷入困境,不久便倒闭。父亲从此成为失业人员,为此他写过多份报告,都石沉大海,无人过问,最终工资福利都无处着落。这也是他闷闷不乐,导致他身体健康状况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因为父亲一生两袖清风,要面子,即使如此,他还是忍辱负重,默默地扛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一直到病终。
       
父亲十八岁参加工作,大部分时间从事会计工作,和金钱打交道,但他公私分明,廉洁自律,遵纪守法,微薄的工资收入要支撑一个不小的家庭,上有爷爷奶奶(和叔父家各半承担)还有一个二爷爷(单身),下有我们兄妹三个的大学学习生活费用,如果不是母亲不分昼夜搞付业(童袜手工绣花,一双5分到1角),饲养鸡,羊,猪,自留地上种蔬菜卖,父亲那点工资是无力承受的。
         
九十年代初期,农村大部分人家都翻建了楼房,父亲望着邻里乡亲,亲戚朋友家家都在造楼房,当时我和妻子女儿住在政府分配的公房,他和母亲还住在七十年代翻建的平房里,想到自己也曾是公司经理,居然还住在老式平房里,嘴上不说,内心不免有些纠结和无奈。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但正值经济萧条,绿化行业不景气,苦于没钱也无可奈何。直到95年,绿化行业开始复苏,我积累了一部分资本,告诉父亲,计划在原地翻建别墅,父亲的脸上开始露出欣慰的笑容,掏出了他和母亲全部的积蓄:1500元。我望着那钱,眼泪止不住往下淌,也许没有人能相信,这就是我的父亲,这钱代表着父亲的人格,代表着父亲的高尚。半年多时间,别墅造好了,做了简单的装修,成为当时村里最漂亮的中式别墅房。父母兴高采烈搬进了新房,可惜不到一年父亲没来得及享清福,就因病匆匆的离开了人世。
       
父亲短暂的一生,并没有创造什么丰功伟绩,非常平凡,也十分简单,并没有为我们留下多少物质财富,但为我们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足可以让我们儿女一辈子享用不尽。父母勤劳节俭,把我们兄妹三个都送进了高等学府的殿堂,接受高等教育,实现了他们的梦想,同时为我们儿女成家立业耗尽了全部的心血。父亲从不会骑自行车,徒步上下班,就是病倒的那天,天气那么炎热,他还在我的绿化工地上记录人工,整理竹木材料。
       
父亲的一生虽然很平凡,但他的心灵深处充满着慈悲,感恩,宽容,大爱,他很孝敬爷爷奶奶,也很爱我们儿女,从不打骂我们,小妹脾气倔一点,他也只是教训一下而已。他从不计较得失,从不与人争斗,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他与任何人吵架,即使母亲脾气不好,他都是忍让,慢慢开导,最终和睦相处。他能包容和忍受人生中一切的委屈和苦难,默默地承受。现在我们儿女都到了五十知天命的年龄,仔细品味父亲在我十六岁时说的话,"比你善良的人不要欺负,比你凶狠的人不要惧怕灬或许父亲在告诫我们,他的善良,正直,容忍己让他付出了内心深处惨痛的代价,要我们儿女面对凶狠,面对权势,面对不公平不要惧怕,为了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要勇敢的抗争,不然愧对的是自己,伤害的也是自己。这么多年来,我们做到了,我们兄妹努力学习中华传统文化,以儒家思想,道家文化,禅宗佛教为底蕴,弘扬大善,践行善言,善行,把自己学到的一切有益人类生存健康,敬畏天地,感恩大自然,放弃利益,回归人性,利益众生的浅显知见无偿无私的奉献,我们儿女的所求,让人类和谐,让世界和平,让地球平安,让生命永恒,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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